在執行育兒任務的前一天，全小姐傳了一個社群帳號的網址給我，點進去一看，裡頭有張寫著暱稱「小嘟」和「小嘟妹」的小孩照片。可能因為太太暱稱我為「嘟嘟」的關係(沒人想知道)，我看了有點共鳴。在各式各樣的照片裡，我注意到「小嘟妹」海昤的一張照片，有四種她正在哭鬧耍賴的模樣。這明明只是張照片，但彷彿本人正在眼前咆哮一樣，而且照片下方還標上了「百病根源」的標籤。不過抱怨歸抱怨，媽媽的社群帳號其實全是孩子們的照片，我也同時體會了她的愛與苦。
早上七點三十分，我前往孩子們住的社區，聽說他已經起床了。雖然他們說只要通知一聲，就會開車庫讓我停車，但我還是隨便找了個地方就停車了。一抵達就看見大門前擺著一台黃色波露露小企鵝自行車，我想應該就是這間了。
全氏夫妻已經起床了。一踏進門，就看到一堆玩具散落在五顏六色的地墊上。孩子們瞬間睜大雙眼，直盯著我看。「叔叔今天會照顧你們喔。」全小姐介紹道。穿著紫色點點衣服的海昤和穿著深藍色衣服的朱煥，向我點頭打招呼。雖然他們好奇地一直看著我，但是我們還無法輕鬆地聊天，需要一些時間才能親近。我坐在正吃著早餐粥的孩子們身旁，以各種話題和他們搭話。
全先生正準備出門上班，卻擔心孩子會因為怕生而哭出來，所幸小孩都沒哭，他說應該是對叔叔感到滿意吧。他們是雙薪家庭，太太是職業婦女。全先生的老家在鄉下，而全太太的母親因為仍在工作，也無暇幫忙帶小孩。因此，主要是由太太獨攬育兒的責任。
有本書叫作《從貓狗嫌的四歲到不講理的八歲》，這兩個孩子正好處於此時期。他們有三種口頭禪，分別為「我要」、「不要」和「討厭」。孩子學會說話後，便開始發展出自我意識，無論對他們說什麼，皆一律回答「討厭」、「不要」和「我要」，蠻橫又不講理，沒想到我真的可以立即驗證這一點。吃完早餐後，我問海昤：「要不要喝水？」她馬上回答：「不要。」我又再問：「妳真的不喝嗎？」她說：「我要喝。」我可以想見接下來自己將受到什麼苦難了。
第一項任務很簡單：幫孩子們刷牙洗臉。首先，朱煥站上擺在洗手台前的黃色增高踏板，我幫他把牙膏擠在橙色牙刷上，他再仔仔細細地將牙齒刷乾淨。比我的手掌小很多的臉蛋，也以清涼的水洗淨，再用毛巾擦乾臉。我稱讚他「很帥！」後，獲得了一分，我也將他亂翹的頭髮打理整齊。而海昤則是用較小的牙刷清潔牙齒，「都刷好了嗎？」「嗯！」她咕嚕咕嚕地把水吐掉，走出洗手間，但我忘了替她洗臉了。「還有眼屎喔。」我被全小姐逮個正著，顯然就是一個「育兒菜鳥」。
由於朱煥有鼻炎、海昤耳炎的關係，必須先去醫院一趟。一說到醫院，孩子們便開始緊張，全小姐趕緊安慰他們：「今天不是要去打針。」小孩們這才放心地念著：「不打針，不打針。」彷彿自己在背誦咒語。果然媽媽的功力更勝一籌，經驗老道。
一走到外頭，我的視線便盯著孩子。和孩子在一起時，不知道他們會往哪裡亂跑。我們剛在地下停車場下車，海昤就踩著小碎步向前跑，我瞬間嚇得追上去，幸好沒有汽車經過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。那一刻我第一次體會到「分心也是一種放鬆的自由」是什麼意思。看一下手機、聽一下音樂，在這情況下是完全不被容許的事。一股沉重的壓力湧上心頭—我必須緊盯著孩子，假如一個不留神，發生什麼事的話，就是我的責任了。
每分每秒我都在和他們「搏鬥」。即使我好言相勸，他們也不會好好聽話。
搭電梯時，兩人因為搶著按鈕而耍脾氣。朱煥迅速搶先按了下去，海昤就開始拉高嗓門尖叫了，於是她也不甘示弱地忽然按下另一個按鈕。去醫院附近的藥局時，海昤吵著要買擺在她眼前的維他命，即使全小姐告訴她「家裡還有」也沒用。買了維他命後，又因為海昤說「我要換這個」、「不對，我要這個」，把東西換了三次。即使說了「只要買了就不能換」，她還是耍賴不聽。全小姐說這是每天都會一再發生的事情。
那時我想起了在電視劇《天空之城》裡看到的經典台詞：「神賜予我們兒女的原因，是為了讓我們領悟到人無法為所欲為的道理。」我偶爾在街上看見狠狠斥責孩子的父母，也曾經想過是否有必要把小孩罵到這個地步。但是現在我終於了解，有些時候是非這麼做不可。
把孩子們送到托兒所和幼稚園後，我才勉強鬆了口氣。看看手錶，現在是早上九點三十分。我和小孩相處的時間也才過了兩小時罷了，但卻覺得這天早晨十分漫長。孩子的媽媽說平時這些所有的事情，都是她去上班前獨立完成的，接著還要去公司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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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小姐必須去一個地方，向一位認識的媽媽拿書，因為對方的小孩已經上了小學，於是將兒童用的圖畫書、童話書、益智教具等分享給全小姐。全小姐說這些書如果全用買的，會非常昂貴。到了目的地以後，現場擺了五、六個大箱子，我們花了好幾次才搬完這些沉甸甸的書。全小姐慶幸今天不是一個人來，否則會很辛苦。贈書的媽媽語重心長地說：「孩子生下來之後，就是要好好賺錢。」因為她的孩子才剛上小學，光是課外的教育費就相當昂貴。
沒錯，我居然一時輕忽了育兒的「花費」問題。全小姐說朱煥和海昤畢竟尚未上小學，在這方面還好，但課外教育費確實很可觀，她讓兒子參加生態體驗課程、學習足球、美術等。因為朱煥是先在江陵住到四歲之後才搬來首爾，可能是環境的改變，讓他產生很大的壓力，甚至出現了圓形禿的症狀。全小姐為此讓朱煥學習很多他喜歡的東西，因為看見他慢慢好轉的樣子，捨不得中斷課程。之後，她也讓海昤學美術、參加生態體驗課程。
全先生則說：「養小孩很辛苦，所以夫妻兩個人都必須認真賺錢。」他為了養育孩子而費盡心神在工作上，反而使他與孩子的距離越來越遠。幾年前全先生甚至必須值勤，一天到晚都得駐守在公司，別說請陪產假了，連年假也無法請完，他現在狀況比較好，但也要晚上九點或十點以後才能回到家。全小姐很心疼先生，「他也想看到孩子喊自己爸爸啊。即使從公司到家才五分鐘的距離，他仍沒辦法多看看孩子。」儘管全小姐自己是職業婦女，而且獨攬育兒責任，但她還是很感謝丈夫，因為多虧他的付出，才能給孩子寬裕的生活。
我吃力地把獲贈的珍貴書籍，搬到了房間另一頭。孩子出門後，家裡一片靜寂。全小姐說她要去一趟骨科診所，因為最近拇指疼痛，使不上力，看來是帶小孩的後遺症吧。
在全小姐外出看診的這段期間，我也有工作，必須鋪好浴室的防滑墊。他們才剛搬來這沒多久，尚未鋪上墊子，所以擔心小孩受傷。一想起朱煥和海昤刷牙的樣子，我就更用心地將防滑墊鋪好，並將多餘的部分以剪刀裁掉。我怕使用完的剪刀可能會傷到孩子，於是馬上放回原位，這是我平常不會做的行為。接下來，我把被玩具等物品弄得亂糟糟的家整理了一番。家裡處處都能看到灰塵，所以用吸塵器和拖把徹底清掃過。大概是因為暖氣設定在二十五度的關係，我出了滿身汗。並不是孩子不在家，我的工作就結束了。
吃炸醬麵時，聽見媽媽的真實心聲打掃完家裡，我才吃遲來的午餐。全小姐請我吃了一碗炸醬麵。「你要點大碗嗎？」「我正在減肥，所以吃正常份量的就好。」結果筷子沒動幾下，麵就已經吃完，我後悔沒點大碗。全小姐平時不太能好好吃午餐，她說午餐通常都是把孩子早餐吃剩的食物解決掉。
我一邊吃著炸醬麵，一邊聽她的故事，聽她說「媽媽的生活」是什麼樣子。
她透露，對她而言最艱難的是必須獨自一人做決定，煩惱如何抉擇才是最好的。
她總是過著焦慮、忐忑不安的日子。多虧了這天的短暫體驗，我才能夠理解她想表達的意思。她也告訴我一句有關育兒的名言：「帶小孩最輕鬆的時候，是昨天。」雖然今天累得要死，但是明天一睜開眼，又要迎接更辛苦的日子了。
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辛苦。在孩子還在襁褓的時期，她連覺都睡不好，必須持續餵母奶，也不懂小孩為何而哭，適應家庭新成員加入的過程很艱辛。在小孩學會爬行的時期，總害怕孩子會受傷；開始餵副食品後，又會擔心孩子過敏。現在則是孩子自我意識爆發的年紀，又是另一種辛苦。大家所謂的「百日的奇蹟」，並不是育兒滿百日後就會變輕鬆的意思，而是能夠放下對「育兒」的執著，甘之如飴地接納「育兒」這件苦差事的時間。即使孩子一整天又吐又哭，但是只要露出一次笑容，就會令父母忘卻一切。嘴上說著「雖然孩子很煩卻不討厭，我永遠愛他們」的全小姐，已然是一位優秀的媽媽。
其實真正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這些，而是接下來的談話內容。全小姐想參加十多歲時喜歡的H.O.T.演唱會，卻因買不到票而著急，最後幸好朋友替她買到票，她也順利看完了演唱會，她說去看演唱會的那段時間非常開心，能和其他媽媽們一起喝杯熱美式咖啡，也是她的心願(不過因為擔心孩子燙傷，所以只喝冰咖啡)。她還提到，上一次參加同學會已經好一陣子了，要是沒有這次受訪的機會，她也很久沒和先生以外的男性說話了。
還有，她喜愛的音樂，並不是在車上不斷播放的兒童卡通歌曲；初出社會時，在職場上只會聽見有人對她「快點、快點」，現在則是整天對人說「對不起」；如果孩子入睡了，即便音量只能調為一，也要邊喝杯啤酒邊收看《天空之城》。
在身為人母之前，媽媽們也有「我」，只是因為忙著養育孩子而暫時遺忘或壓抑罷了。那一刻，我想起了某個人。她有很多想做的事情，卻因為養育孩子，而全推遲到晚年的人。到了六十多歲終於開始做自己想做的事，但又一面喊著膝蓋疼，一面無奈苦笑的人。那個人即使到了現在，每當我離開家，依然會對我說著從小就聽過的一句話：「小心車子！」不知道是炸醬麵太軟爛了，或是吃得太急了，我的喉嚨沒來由地哽住了。
下午四點，是孩子們從幼稚園和托兒所回家的時間。朱煥走下幼稚園校車，大概是還記得我們早上見過面，所以高興地對我喊了「叔叔」。我牽著朱煥的手，前往托兒所去接海昤。大門一開，托兒所老師誤會我是孩子的爸爸，而對我說「爸爸來啦！」我只好澄清自己不是全先生，結果老師竟問我結婚了沒，看起來很像二十多歲(謝謝您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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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家後，我打算唸書給他們聽，所以先問他們：「要叔叔幫你們洗澡嗎？」但孩子們因為害羞而笑瞇瞇地拒絕。孩子們洗澡時，我就坐在沙發上喘口氣，這似乎是帶孩子後第一次放鬆地坐下來。全小姐此時正為了替小孩洗澡而奮戰，在浴室傳來好幾次訓斥聲，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響後，終於洗完澡了。他們洗好走出浴室後，穿上睡衣的海昤喊了「叔叔」，然後飛奔過來擁抱我，我不自覺地露出爸爸的微笑。原來這就是能令人忘卻育兒艱辛的幸福啊。
接著，我各讀了兩本書給他們聽，首先讀的是和蝴蝶有關的書。「在樹葉上呼呼大睡的幼蟲醒來了。噢，睡得好飽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？」然後是彷彿已時隔百年，我才再次細讀的童話故事《白雪公主》。「魔鏡啊，魔鏡。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啊？」看見專注聆聽的孩子們，我彷彿在瞬間當了爸爸，所以像個配音員般，讀得更起勁了。
最後，我也陪他們玩了玩具。朱煥拿了一大堆恐龍來，要我和他一起對打；海昤說她要做早餐，打開了玩具瓦斯爐。「小朋友，來吃早餐了！嘻嘻。」她對著放在地上的恐龍說道。接著又把早餐遞給我，然後說：「叔叔你也要吃。」
「這個不燙，要打鹽(要撒鹽)。你七七看(吃吃看)。」
晚上九點四十五分，不知不覺到了離開的時候了。全小姐才剛說：「現在是上床睡覺的時間了。」朱煥就問：「不可以再玩一下嗎？」海昤則大喊：「我還要玩！」全小姐：「叔叔也要回家和老婆睡覺了啊。」兩個孩子這才死心地回答：「喔喔⋯⋯」我向海昤說了「掰掰」，朱煥則是從房裡對我說：「慢慢走。」但是人沒走出來。全小姐對朱煥說：「你要說『請慢走』才對啊。」並笑著對我說，孩子們大概是捨不得我離開才這樣的。
和孩子們道別，關上大門後，我得到了一個體悟。這種日子，我僅體驗了一天，然而對媽媽而言，是日復一日的生活。因為只有一天，我才能當一個「好叔叔」，假如每天都見到面，我大概很難當個「好叔叔」。
回家途中，我的口袋裡裝著孩子們給的禮物，有朱煥珍愛的動漫卡片，海昤喜歡的恐龍不倒翁。他們認為給我這些禮物我會開心，這份童心真是令人感動。全小姐說：「孩子把自己喜歡的物品送給你，代表是真的很喜歡你。因為你對他們很好， 所以對你有感情了， 畢竟家裡只有教訓他們的人。」聽說隔天海昤放學時問：「叔叔在哪？」還因為找不到我而哭了。這應該就是所謂的「養兒育女的幸福」吧。不過，那一整天實在過得很辛苦。坦白說，我甚至不會想重回那天。當天深夜返家途中，我確實鬆了一口氣，也慶幸自己還沒有小孩。即使寫新聞稿熬夜到凌晨，和即將截稿的日子裡，我至少還能想像著終點， 繼續堅持下去，不像教養子女的生活般茫然。那天夜裡，我夢見自己飛向天際，發射了煙霧彈擊潰敵人，可是平時的我卻鮮少作夢。如此偉大的事，幾乎都是由媽媽們承擔著。所謂的母性，並非光靠他人的美言即可承受得了的。她們經常在原地動彈不得，不僅身體勞累， 心靈也疲累。她們獨自攬下「必須養育好兒女」的重擔，時時活在懷疑「我是個好媽媽嗎？」的擔憂之下。原以為經歷生產的痛楚後苦難就此結束，但真正的地獄才正要開始。上洗手間時，她們必須背著孩子一起進去；不要說睡覺了，她們甚至無法安心地好好生病；職涯也就此中斷，由於在家中與世隔絕，自尊心於是跌落谷底。幸虧有同樣育有孩子的媽媽朋友們，能體諒這箇中滋味。然而，長輩總會說：「又不是只有你有孩子，大家都是這樣養的。」如果偶然與這些人喝咖啡時吐露了心聲，可能有人會說：「你應該只是輕輕鬆鬆地花老公賺來的錢吧？」甚至也有的人會貶稱這些全職媽媽為「媽蟲」，她們因為無情而嚴厲的批評目光，不斷地受到二度、三度的傷害。再回到一月三十一日，我第一次體驗育兒的那天。我和朱煥、海昤看完電影，吃完晚餐後，前往地下停車場，全小姐早就在那裡等著我們。因為擔心而無法離孩子太遠，這是為人母的心情。孩子們跑向她，彷彿見到了救世主一樣。「你一定非常累吧，真是辛苦你了。」全小姐的這一句話，令我哽咽了。她說她理解這一切有多辛苦、多勞累，我因為她這句溫暖的話而得到了安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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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摘自時報出版《和小人物過一日生活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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